儿子要在城市买房。
“五一”前几天,很少打电话的儿子,忽然来电话,让我资助他10万元首付,手机搁在耳边,我支支吾吾跟儿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奔三的儿子,要不是上大学,在农村早就结婚生子了。很少主动和儿子通电话的我,也没有像农村其他父亲那样逼婚。如今儿子要买婚房,可我连10万元都没有。银行卡上仅有的万把元,那是自己的生活必须。
想想五十过半的年龄了,连10万元都拿不出来?面对儿子的婚姻大事,我才忽然觉察到贫困袭来后,内心是那么的窘迫。
借钱?怎么偿还?同胞兄弟,和亲戚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小户,都是每年挣钱每年花,谁家有积蓄等着去借呢?
婚姻大事,是一辈子的事情,做父亲的连10万元都拿不出。咋好意思回复儿子呢?手机还在耳朵上搁着,我能想到,在一个大城市某个小区儿子租住的房间里,儿子的手机也在耳边搁着。因为儿子电话还没挂,还在我耳边说。
01一
那几天,精神恍惚,一下觉得自己是好无能好无能;活得好失败好失败。我蹲在院里的花池边拔草,盯着一棵棵刚露头的小草,手指像捏绣花针一样,把花池里刚露出子叶的草芽都捏掉了,月季花枝上的针刺扎手上浸血,我都浑然不觉。
一位最有钱的战友王老板,见面就讥讽我:你不爱钱,钱怎么能爱上你呢!财富从来不会单相思。
多少年来,只要谁郑重其事跟我提到钱这个东西,我就会想到16岁那年,犯下的最无脑的蠢事。
年,村里倒插门女婿老张,找我父亲合伙收购辣椒,运往山东聊城贩卖。父亲说,俺家这么多地,抽不出身。老张说,一家出元股金,让你儿子来收购场干活就行。
入股的都是村里有脸有面人物。老张当着父亲面,夸:你家“三儿”,这么聪明,像你一样种一辈子地么?让他跟俺学做买卖来回跑吧!
父亲为人耿直,勤快节俭,8岁就成了孤儿,没上过一天学,自学断文识字能看闲书,识戏文懂道理。自从老张倒插门来村里,在同一个生产队出工,从没瞧不起过他倒插门身份,反而高看他一眼。在生产队艰苦的日子里,起五更带着老张去刮盐土,淋小盐,一起去卖小盐,老张在村里和我父亲成了贴心邻居。
冀南平原的农历七月,辣椒红了。老张带领股东们把村东闲着的打麦场收拾轧平扫光。
来卖辣椒的村民有骑自行车的,有推独轮车的,一天就收了半场,红彤彤的辣椒煞是好看。老张让我负责开钱,也就是出纳。每天晚上对账清账,由我交给总会计。
成群结队来卖辣椒的,得从我手里领钱。村民们张着丰收的笑脸,谁来领钱都会夸奖我几句。一个16岁的小伙就管钱,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,我自豪,飘飘然!
每天早晨起来,先到总会计家支取现金,然后拎着装钱的黑提包去上班。一连几天,晚上对账没有出过差错。股东们都夸我:小小年纪,账管很清嘛!
这天,我早晨到总会计家支钱。
总会计说:今儿星期天,信用社里钱拿不出,家里有五百,你先拿走开着,我给借钱去,开完了来家拿。
往常都是一次支取元,就够整天用。我像往常一样支钱后要打条。
总会计说:先脑里记着,你一会儿不还得来支么?
我想一是。
当元开完,我来支钱。会计说:你先拿走二百,我再去村里借。
我拿走二百。
下午我来支钱,又拿走三百;一会钱开完又来支取,总会计说:下午再支三百就够了吧!
我说够。
总会计拿出一张纸说:写个条吧!
我板着指头算了下说:今天一共支取了元,对不?
总会计说:不对,今儿总共支取的是1元,你再算下?
我算算说:是没错呀!
总会计说:你看,第一次支取,第二次,第三次,第四次刚递到你手,不正好1么?
按总会计说的算了一下,的确是1。我说不对吧!只拿过一次的?
总会计说:你小孩头回管钱,你记错了。我在单位管了半辈子伙食,从没错过账。
我有些迟疑。
总会计说:赶快写个条,走吧!场里卖辣椒的还等着领钱呢?
我又说:真的不对呀!咋俺记着是呢?
总会计说:咱爷们谁跟谁呀!我跟你爹一辈子好关系了,咱又是邻家,还哄你个小孩吗?你赶快写个条,晚上对账时再说。
我想也对,晚上绕不了对账,一对账不就清楚了?于是,我写了个1元的支款条,交给了总会计。
晚上对账,和往常一样,开出的现金,剩余的现金碰了几遍,刚好差。我说,这就对了,俺是从总会计家支取的元。我马上跑到总会计家说,下午给你写的条不对,是,不是1。
总会计说,是1,咋就成了?
我说,碰账了,是.没错呀!
总会计说,一天那么多来卖辣椒的,是你把钱多开了出去。
我说,不可能。咋能多开出刚好呢?
总会计说,那是不是你丢了?你今儿从这支取了1没错,你打了条的。
……当时,我的眼泪刷地流出。
父亲非常气愤,把其他股东找齐。第二天停了辣椒收购,当着总会计的面,算了一天账,还是差了元。总会计咬定是从他家支取1元没错。
架吵了一天,我坚持;总会计咬死是1,他有我打的条做证据,再吵都是空口无凭。
老张把我单独叫到院门外面,一五一十问清后。嘱咐我:你就承认差的块是开出去了,算咱大家伙的。是你年轻心眼还没长全,你下午明知道不对,咋还给我打条?总会计是啥人?几个伙计都知道,要不是他能搞来贷款,咱咋找他入股?
我说,不能!是总会计哄了俺,咋能亏大家?
老张说,吃一堑长一智,你就承认钱多开出去了吧!
我坚决不!就要和总会计搞明白这元。几个股东都来劝我还劝我父亲,我父亲也坚持道:孩子上他当了,这咋能亏大家?
收辣椒场错账元,很快传遍了村庄,说啥的都有。有说大人哄小孩的;有说看这小孩人不大魂不小,太不可靠了!才管钱几天,就贪污元?长大了还不是个贪污犯呀!长大也是坐牢对象。
刺耳的风言风语,16虚岁的我,一下变得沉默寡言,走在村里大街上,总感觉后面有几双眼睛在盯着,在戳我脊梁骨,街上只要有人交头接耳说话,我就感觉是说自己的。
因我的脑袋简单,让耿直的父亲也颜面扫地。
我开始恨钱,我咋也不明白总会计为啥这么做?他平时和我父亲说话是很亲近的呀?辣椒收购结束,最终算账,在老张和其他股东调解下,我和总会计各人少分红利元。
16岁的我背上了一口元“黑锅”,背上了臭名。我第一次知道了人世间还有这样的恶!不再是阳光灿烂的少年,内心多了一层阴霾。
从此下了决心,要证明自己。
02二
我不再是一个单纯快乐的少年了,多疑多思,变得敏感。要么去地里干活,要么去村小学看报借阅老师的杂志。
阅读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,我忽然又想去上学。父亲说:算了吧!前两年,你说个不想上学,鞋底子抽你,你都不上。现在长得人高马大,还上啥学?
书读多了,觉得自己的小村庄就像村边的水坑,一个猛子就扎到了边。我开始利用各种机会去县城,在破旧的新华书店、邮电局书报亭,我能待半晌。那时,书店不像现在,一个人可以钻进书架里随便抽出喜爱的书阅读。
有多少次,站在书店柜台外面,指着书架上的某本书,售书员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,她转身从书架上,把我指着的书抽出来,扔到柜台上。我还没读完简介,就被她耷拉着脸收走。让她拿不了三本,就会斥责我:你买不买,你买不买?就再不从书架上给抽出任何一本书。
一个农村少年,手里只攥着一块多毛票,只够买一本,心里盘算着买了这本,不能买哪本。我下决心买了一本《百炼成钢》,回家读了三遍后,好奇心落在“艾芜”这个奇怪的作者名上。
再去书店,我学精了,让矮胖的女人从书架上抽出第三本书时,就付钱买下,再让她从书架上抽,她就有了耐心,这样我就能多翻几本书。在邮局书报亭,我故伎重演,就为能多翻几本杂志。
读书上瘾,越读越觉得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大?那么的有趣?我缠着父亲要钱订杂志。父亲说,你看那些闲书有啥用呀!彼时,哥上了大学,弟弟在上初中,我是家里壮劳力。父亲不给钱,我就躺在炕上“罢工”。
我订了《青年作家》和《小说选刊》两份杂志。阅读让我我变得清高,更鄙视钱,真正爱上了书。
刘兆林的小说《雪国热闹镇》、《啊!索伦河谷的枪声》;徐怀忠的《西线轶事》;李存葆的《高山下的花环》,让我一下喜欢上了军营。我用怠工的行为,向父亲抗争两年,终于入伍。
03三
我在日记本扉页写下:渴不饮盗泉水,热不息恶木荫。我并不高尚,但要做个清清白白的人,来证明自己。
因我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小稿,从连队调到了机关,开启了新闻报道采写。写的两篇小小说还在驻地报纸上发表,当作家的美梦开始萌发。当写了一篇自鸣得意的短篇小说,抱着神圣庄严的心态,到当地一个文学杂志编辑部。
编辑阅后,当着我的面说,你这篇小说可发可不发。我不明白是啥意思,那老编辑一个劲儿地让我抽烟,我不会抽。我认识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,拿着手稿,去请教。这位作家说,你真傻呀!你小说写的不错,给那个编辑买两条烟,就发了。
我瞪大了眼睛,咋发表小说还得给编辑送两条烟?看着笔记本上那句自勉:渴不饮盗泉水,热不息恶木荫。慢慢我对写小说失去了兴趣。好渴望能上南疆冲锋陷阵。可在内地部队,平平常常,好多事,我忽然觉得索然无味。
说看破红尘,是过激,服役期满,坚决要求退伍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“小水坑”里。
成家有了孩子,生活需要钱啊!靠种二亩地别说看书,怕吃饭都难。战友王老板比我早退伍一年,他说,卖农药化肥很赚钱。于是选了我们三个村中间的一个桥头,要在那里开店。所有的亲朋都说,你孤零零在桥头,村里都有卖的,谁去你那儿买呀!
这时,知识的力量彰显了出来,订科技报,到书店买了一摞农技书。在邻县进货时,发现了一本《中国农田杂草图谱》,周边县书店都没有,我就抄下出版社地址,从上海邮购了一本。
我经常捧着书,到农田核对农作物病症,核对杂草的学名和俗名。
一年后,就经常有村民拉着黄瓜秧子,拿着大葱叶子,来找我看病购药,农资店热闹了起来。
我把农药千倍万倍农民搞不懂的浓度换算成一喷雾器配药多少毫升,贴在店内的墙上;我跟来买农药的村民,讲解啥农药能和啥混合。关于有机磷,拟除虫菊酯,有机氯,氨基甲酸酯,各类农药属性;关于农药的药效和喷药当日的温度的关系;我还从省植保站引进,在当地最早推广了除草剂。那一段,我就像一个传教士。
可来店客流不少,货卖的不多。一打听,周边村里都比我卖的便宜。没觉得自己多加利呀!比如,甲胺磷这种农药,我进的是本省厂家毫升正品,一瓶卖7.5元,才赚4毛;村里小铺一瓶才卖7元,是外地小厂生产,药瓶上标着,实是毫升,别人卖7元,显得便宜,一瓶赚1块。
我就把外地小厂货进一箱,卖6.5元,薄利广销,童叟无欺。村民们一比较,就有人找村里小铺要退款。于是,三个村里的小铺联合起来,挤兑我。
竞争激起了我的斗志,我到当地一个最大农药批发市场进货。这下我才彻底搞明白,有些农药,你要啥规格都可以,他们从厂家进来大桶给你分装。想多赚钱,售价便宜,就进缺斤短两的。更严重的还有把6元钱毫升的三氯杀螨醇,分装成毫升卖10元的久效磷,卖一瓶就能赚6块。
前后那几年,棉铃虫大发生,农民喷药都是多种农药混合,三氯冒充久效磷,只要不是单喷,还真看不出来。批发门店挂着供销社农资服务部、县植保站农技推广部牌子,其实都是个人。
面对农药市场乱象,我干不下去了。门店里不掺和着假冒伪劣商品销售,全卖正品,售价高利润小销量少,我学的那点农技在价格面前不堪一击。
起早贪黑去进货,还经常到农户地查看,累得像个狗,干了五年,竟然没赚到钱。咋人人为了多赚钱,甘愿做奸商?我想不通啊!
我关掉农资店,去承包农场,和土坷垃打交道,我依然相信天道酬勤。我懂农资懂技术,十年间,把承包地种到了极致,依靠踏踏实实耕种,村里盖起了小院,把俩孩子供上了大学。
土地是最诚实的,我不坑它,它当年就给我回报。
04四
采菊东篱下,悠然终南山,与世无争,耕读的充实。要不是学会上网,我会在村里当一辈子“陶渊明”么?
农闲之余,网络世界里让我觉得可以做一个真我。上网让我发现了机会,我预见互联网可以改变农村,可以引领农村社会向好发展。
我要建一个平台,把全国的村庄搬上网络。我的想法得到了当地两个网友支持,合伙出资建起了网站。可几十万元很快花光,找风险投资,一个农民,要有多难?
靠野路子营销,我把网站做到了当地行内第一,多家媒体给予了报道。这时,经常有人来找我合作项目,可当我听了都是用我的网站去要补贴,然后分钱走人。
我摇头拒绝。我创业是为了理想,赚钱一定要光明正大,不搞歪门邪道。
年秋天,一个认识几年的媒体网友,约我吃饭。在饭桌上,这位网友说,创业成功太难了,看你这几年累的?弄一笔钱算了吧!这位网友让我到郊区40多村,每个村选一家小超市,挂上牌子,做农村电商。有一笔万的专项补贴,他能弄来,只要挂牌验收后,资金到账,五五分,每人弄一百万。
婉拒了这位好心的网友,那晚我大醉。回出租屋的路上,秋风瑟瑟,踩着法国梧桐刚落下的叶子,在城市的大街上,我东倒西歪,脑子却异常清醒:渴不饮盗泉水,热不息恶木荫,夜晚的大街上,我结结巴巴诵读着。
我就这样一个人,也不高尚,我只是不想因为钱,让他人受伤,不想去糊弄任何人任何单位的钱。16岁时被哄骗的经历刻骨铭心,过了近40年,我所作所为,就是要证明我不是一个贪财之人。
创业失败。
我身无分文,还背上了几万元债务。战友王老板批评我:你太任性了,别人是有钱就任性,你是没钱还任性!弄万,回村里,你不就成富人了?
我想:是啊!如果有了万,还用在儿子面前支支吾吾窘迫么?可我很清醒,不是自己的钱,我不拿。我管不了别人,还管不住自己么?